上了大学以后,每到假期回家时我都会抱着相机到处转悠,不由自主地将视野对准从小到大一直生活的镇子与牧区草原,寻找自己的“根源”。
以“对根源的追寻”为连接点,我在互联网上认识了更多少数民族创作者,他们的有的和我一样在远方,有的在故乡原处。无论如何,我们在做着相同的事情 ——望向我们的故乡,做它的观察者,记录者。
有的和我一样拿着相机记录下看到的一切,有的拿起画笔,将自己与精神世界连接到一起,有的将自己写下的故事搬上银幕,对于每个人来说,大家都是在寻找着一种根源。
我很好奇,“乡愁”在这些少数民族青年创作者中是怎样的,于是和他们聊了聊。以下是来自内蒙古、西藏、青海的四位青年创作者朋友的故事 —— 齁齁,乔思雪,萨埵鬼手,打卤卤。我们谈了谈作品,家乡,还有“根源”:
锡林浩特和西乌旗之间往返的路,我从小到大走了无数回,我清楚地记得路上的每一寸景致、在那条路上惦记过的弟弟家的玩具、和我总要去想的生命与死亡。有年,一些对我很重要的亲人离开了,他们被葬在背靠草原面向小镇的地方,那条熟悉的回去探亲的路,也成了去看看他们的路。
最开始知道齁齁,是两三年前在微博上看到她画的一些关于内蒙小食品的可爱插画。认识之后我才了解到,这几幅小画是当时她为了完成作业而随手画了画桌面上摆放的物件。
齁齁把它们印成贴纸时我还买了几张。当时我们俩并不太熟,但是她送的小赠品反而比我买的还要多,之后我们聊到这件事时还开玩笑说,内蒙画画的人挣不到大钱可能就是因为过于慷慨,总想给朋友们多送一些自己的作品。
齁齁跟我说,她小时候其实并不太喜欢画那些关于草原的东西,因为在美术课教室里所有孩子基本上都在画这些贝搏体育,走在大街和商场中,你能看到的大部分艺术装饰品也都是关于草原景象,这很难不让一个想要画点“不一样”东西的孩子感到厌烦。
“小时候我不喜欢宝塔糖,小时候我也不喜欢小时候”—— 齁齁的《宝塔糖》贝搏体育。 第一次看到《宝塔糖》后,我感慨:羡慕这些情绪饱满且会画画的人
到了中学,齁齁接触到了街头涂鸦,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意识到自己是喜欢画画的,所以到后来才有机会通过画笔来将自己“根源”性的东西描绘出来。
齁齁从小在家里老人们的陪伴下长大。人一旦上了岁数就很喜欢回忆过去的一些故事,她很清楚地记着老人们说过,很久很久以前,生活在锡林浩特的人们围绕着山上的敖包居住,学生们去上学时要经过草比人还要高的路,当医生的奶奶年轻时会骑着马去牧民的蒙古包里为孕妇接生,路上也许会碰到狼,也许会因为长途颠簸从马上摔下。
这些故事对于一个在城区长大的蒙古孩子来讲仿佛像童话一般,因为她很难想象脚下这片土地在没有楼房与马路时那种水草丰美的景象究竟是一番什么样子。
所以,在度过一个充满奇幻故事的童年后,齁齁在心中搭建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幻想世界:那里的草原与星空接壤,牛羊遍地,曾经向她诉说往事的老人们也坐在毡房边的绿土上面容祥和地向远方望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齁齁外出求学,家里的老人们相继逝世,奶奶南斯拉玛的羊群飞到银河边际,尽管西乌珠穆沁草原与锡林浩特市只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但齁齁心中关于草原的意象似乎已经随着长辈们一同离去,她只好将曾经搭建出的幻想世界在自己画中重新复活。
就这样,尽管齁齁的生活与那些老人们的故事中的草原距离十分遥远,但在持续不断创作的过程中贝搏体育,她一直在通过画笔将自己与之连接了起来。
巴彦托海镇的街头总是游荡着一群马,它们有时候在索伦桥上遛弯,有时候在海兰察公园的绿化带里填饱自己的肚子。
乔思雪在外求学工作大概有十多年了。在法国读书时,她其实就想终有一天她要回到呼伦贝尔,回到这个她从出生到成年时一直生活的地方拍部电影。在今年她做成了这件事情 —— 由她导演的剧情片《脐带》于 3 月 18 日顺利在国内院线上映,豆瓣上目前评分 7.8 分。
在电影《脐带》里,贝搏体育电子音乐人阿鲁斯因不满哥哥对患有阿茨海默症的母亲的照顾方式,决心带她返回草原,去寻找母亲记忆中的家。为了防止母亲走失,阿鲁斯用一根绳子系在两人腰间。似脐带一般的连接,建立起了一种奇妙的“逆位”母子情,牵引着两人向草原深处漫游。当爱由彼此羁绊化为理解和自由, 母亲终于回到心中的故乡,阿鲁斯也得到平静和爱的力量。|简介来源:豆瓣
在电影《脐带》中,乔思雪将许多童年时期就刻在记忆里的人物与景象放了进来。比如坐在路边穿着蒙古袍卖牛奶的妇人,楼道里、街边躺着睡觉的酒鬼,以及在马路的车流中突然出现骑马的牧民。
在电影院里看到这一幕时,我仿佛也回到了鄂温克旗巴彦托海镇。 在这个全内蒙最生猛的地方,你能在零下四十多度的冬天里看见街边冻死的醉鬼安详地抱着酒瓶躺在雪地里; 在空气中满是蒿草气味的夏天里,被姥姥牵着去胡同口买牛奶绿化,她会和那个领着孩 子一块卖奶的妇女聊上很久之后再带我回家熬奶茶……无数个长存于这片土地的人们脑中的片段就这样在电影院里一下子被激活。
“为什么会留恋这个地方?为什么在异乡时会思念这里?其实就是因为这些在别处看不到的景象存在于此,才会让我们心里产生这种奇妙的情感。”乔思雪说。
在看《脐带》这部电影时,乔思雪似乎始终以一种对这片土地既熟悉又陌生的旁观者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贝搏体育我十分好奇这样巧妙的叙述视角究竟是怎样形成的,于是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她,她是这么回答的:
“回到呼伦贝尔长期生活之后,我开车走在大街上还是会有种我在这里、但我好像又没有在这里的感觉。因为现在生活于此的我已经是一个将外面世界里许多新元素融入到自身的我,所以再次回到这里一些事物在我眼中会产生一种陌生感,而这种陌生感又带给我了更想记录下这一切的冲动。
“尽管鄂温克旗是一个诸多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贝搏体育而且我也生活在一个达斡尔族家庭中,但我并不会说也听不懂达斡尔语。身边的朋友们大多都是蒙古族,大家讲蒙古语我也是听不太懂,这种在大部分时间里难以参与的感觉其实非常难受且痛苦。但过了许多年后,我反而已经习惯了大家说着各自的语言而我静在旁边去做一个观察者,长期扮演一个边缘上的角色给我带来的影响应该就是可以让我在叙述故事时抽离出故事本身,所以有时候在别人看来很日常的一个环节在我眼中就会变得非常有趣。
为了阻止短视频侵蚀我的大脑,我会经常卸载抖音,每次再下载回来的时候我肯定先会点开萨埵鬼手的账号看看他最近又发了什么,因为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十分立体:这个人不光会画画,你甚至能看他怎么手把手教你做饭。
除了绘画作品之外,萨埵鬼手还会发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比如教大家如何减肥 (感兴趣的可以去搜搜看看,他真的减肥巨成功!) 。另外最多的还是他在视频里分享自己对于西藏艺术和文化的观点,以及消除大家对于藏传佛教文化中的一些误会 (比如人骨法器和人皮唐卡这种经典话题 )。
萨埵鬼手自小成长于城区,他在青少年时期便接触到了许多地下亚文化,街头涂鸦便是他拿起画笔的一个开端。到了北京之后,萨埵鬼手迅速在 Chicano 文化中找到了强烈的共鸣,并融入进了由 Chicano 文化所衍生出的多种艺术形式创作之中。
“Chicano 其实也是拉丁裔美国人在追寻与回归他们自己民族本源的一种文化状态,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便重新开始发掘藏式绘画的多种可能性,我想要用本民族的东西玩点儿新花样出来。”他说。
西藏 UFO 事件!伪造新闻:25 日晚 9 时 30 分许,当雄一位牧民在纳木错旁看到一个不明飞行物划过天空,且丢失了自家牦牛,随后,那曲、也有人在当晚 9 时 50 分左右贝搏体育,也在当地看到不明飞行物。并且在仅一日后,牧民与距离自家草场 70km 处发现了丢失牦牛的骨架
萨埵鬼手将自己的绘画风格命名为“藏式新传统”,他对此风格的定义是以西藏传统文化为基底再融入多种外来文化元素进行的创作尝试。而在这种创作与尝试的过程之中他也遭受到了诸多藏族同胞的言语攻击。
面对这些攻击,他的想法是:“我不太怕那种特别懂西藏绘画的人,因为特别懂的人,你跟他聊,他能明白你的意图或者接受你的想法。我最怕的就是以为自己非常懂得西藏艺术,这类人会非常固执的就是坚持一些东西,这就没办法。”
西藏的传统绘画离不开唐卡。唐卡作为藏传佛教衍生出的一种文化创作它有着种种精确的度量尺,画唐卡的人一代一代将这种度量尺小心翼翼地传承,按部就班地为佛拟像,这也造成了大多数藏族同胞认为佛像的绘画必须要精准,甚至不要出现一些与唐卡背道而驰的创新。但是萨埵鬼手觉着,唐卡这种绘画形式发展至今也是经历了不断的文化融合与创新性的尝试才变成了今天这样。
“祖师他们都是玩融合玩出来的,我不觉得他们会禁止后人对佛像绘画进行融合。”
“唐卡所谓的传承其实也就是复制,一张图片被转载个 100 来回肯定是会糊掉,不停的复刻不停复刻。唐卡的发展肯定是一个下降的趋势,大部分画师目前互相较劲的模式就是你画一个六百米的唐卡贝搏体育,好,我画一个两厘米的,这就很没劲。”
不久之前,萨埵鬼手为了能够更加全方位地看待西藏传统绘画与藏传佛教衍生出的各种艺术形式,他去到寺庙与僧人们同吃同住了一段时间,这段经历扩充了他对于自己“藏式新传统”的创作视角。
有一段时间我在城市里工作,那会我们家夏季牧场的屋顶上落了一窝隼,整个夏天它们都在那里,而我却在千里之外给人打了整整两个月的工,没有办法专门赶回去,只能看看家里人给我发的小视频,从那之后我总会很担心自己再赶不上类似于这样美好的场景。
打卤卤最早通过文字来有意识地记录老家的牧区生活。后来在俄罗斯上学时,为了完成假期作业,她在闲鱼上收了一台二手富士微单,在老家牧区拍了一些日常生活,没想到在学校以及网络上都收到了不错都反馈,从此她便成了一个始终在照相的人。
打卤卤的照片似乎总是带着气味,看着它,你好像可以闻得到阳光照射在牦牛身上后散发出的太阳的味道,又或是青草与酥油混合的芳香。
节选自作品《七月的七场夜雾》:在藏语中有“夏末的七场夜雾”之说,意为每个夏天都以七场夜雾来收场
有了在内地和国外上学的经历之后,再回到老家打卤卤发现一切事物都变得更加清晰起来,她知道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可能早就成为了惯性事件,但是他们非常值得被记录下来。
“和所有兜里没钱的导演一样,最好用的演员就是自己家里人,最节省经费的拍摄环境就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哈哈哈哈,在老家拍照时通常是这样的情况。”
打卤卤说她在家里并不能单纯地当个闲人,经常是在干活的空隙中才能拍下一张照片。这样的行为有时候还会让家里人觉得抱着相机干活实在是耽误事。
“通常是我正在那拍照呢,家人突然就叫我过去赶搭把手干点这个干点那个绿化,所以我在老家拍摄的时候是生活为主拍摄为辅,这个是很有意思的,在拍照的过程中我很难变成一个第三方视角的观察者,因为我始终是处于自己牧区人的身份在生活,所以生活与拍照是粘到一起的,根本分不开。”
日本有个摄影师叫植田正治,他的系列作品《沙丘》就是这样,一辈子没有离开故乡,专注于拍摄自己的家庭与这个地方的人。打卤卤的想法也是会一直拍到她步入晚年,拍到家人们相继离她而去,这么说虽然有点晦气,但她确实很想看到这篇牧区故事的最终章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前不久发生一件有趣的事情,有位青海的摄影前辈在转发我的作品时非要加上一个前缀 —— 美女摄影师打卤卤,这让我心里有些不太舒服,但似乎女性的任何成就总是会因为外貌而打折,从林徽因到 Wi-Fi 之母再到我这个无名小辈都是如此。
“没有人会管何藩 (香港知名摄影师,大帅哥) 叫帅哥摄影师,也没有人会管他叫普通男的摄影师。他这样的语气并没有很尊重我对于摄影的态度。从一个人对待女性的态度就能明白他在拍摄时对待少数民族的态度,因为在大部分关于藏地摄影作品中,少数民族群体似乎都是一种被刻板的眼光凝视的存在,而我对这种现象也十分反感。”
打卤卤最近还是和往常一样抱着相机窜来窜去,不过视线逐渐转移到了一些其他好玩的藏地。
如果你也是个创作者,在灵感枯竭时不妨回到家乡待上一段时间,或者是翻翻家里的老照片,贝搏体育也许就会为你提供一些新的想法。